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警察心理咨询拨开阳光下的阴影

发布日期:2013-09-12 14:52:24 2069 次浏览

聚焦云南首家基层民警心理健康服务机构 关注鲜为人知的脆弱

心理咨询师刘燕群与民警交流

说起警察,很多人脑子里会立即跳出这样的词语:男性、坚毅、刚强、戒备、不示弱……

不过,有这样一种说法:一个警察任职头 3 年所遇到的凶杀、丑恶、枪击等场面,比一个普通人一生中可能见到或感受到的总和还要多。在应急性职业中,警察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指数高居首位。

“我们也是普通人。”这是他们经常提到的一句话,似乎难掩一种无奈的情绪。

那么,当警察碰到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场面时,他们的内心是不是如表面那样平静?他们的心理是否也会受到刺激而留下隐伤?

五华公安分局民警心理健康服务分中心挂牌已经一个多月了,这是云南第一家设立在基层的民警心理健康服务机构。

通过中心心理咨询师刘燕群,我们得以窥见警察作为普通人的另一面。(记者 连惠玲/文 苏颖/图)

云南超过58%的警察有各种心理症状 警察心理咨询拨开阳光下的阴影

刘燕群认为一些警察的内心没有表面那样平静

心理咨询室道具

刘燕群和民警做沙盘

很多民警自己都没有想到,在4月份接受了一次心理辅导之后,他们会表现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一面:几名“老”民警嚎啕大哭,一位女警得以正视藏于内心许久的伤痛……

2009年的一项抽样调查表明,云南省公安民警的心理健康水平低于全国正常成人,超过58%的民警出现了各种心理症状,近24%的民警在至少一种心理症状上已达到中等甚至严重程度。

其实,很多心理创伤会在长时间后被遗忘,但是,它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。

在专业心理咨询师的辅导下,一些民警得以尽情宣泄自己的喜怒哀乐,逐渐走出了潜藏在内心的阴影。

哀伤辅导

2013年4月22日,周一。五华区某派出所民警集体接受了一次心理辅导,如果用更专业、更准确的术语来说,这是一次“哀伤辅导”。在一间再熟悉不过的会议室里,椅子按照一定的位置摆放好,每一位参与者单独进入,时间大概在半小时左右。

在心理咨询师刘燕群的要求下,每位参与民警将思绪拉回到4天前,2013年4月17日这一天。那天晚上,某小区一居民房内血流满地。

金强和同事们在现场迅速又沉默地进行勘察,几乎没花多少工夫,就得出了结论:这是一次意外身亡。对从警超过15年的金强来说,再血腥的场面他都见得太多,几乎在任何现场他都可以迅速地收敛情绪,波澜不惊。

只是这一次,他无法平静,这是同事李宇的家。在血泊中的李宇停止了呼吸,年仅32岁。

这晚之后,单位里几乎所有人都刻意地回避了这一事件。“工作还是在继续,就是气氛稍微沉闷了一点。”尽管教导员侯辛意识到这一点,也没有过分关注,毕竟一个战友离开了,大家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。

因此,当刘燕群所带的辅导团队要求介入进行哀伤辅导时,派出所领导的第一反应是:没有必要。“大家有些怀疑,因为好像不需要到心理辅导的地步,也不知道这样的心理咨询有没有效果,因为让警察敞开心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” 刘燕群是五华区公安分局的心理咨询师,同时,她是五华区巡特警大队警员,枪法不错。

刘燕群并不认为,民警们真实的内心会像表面那样平静。让她真正了解警察内心世界的是她的一个同行,“他是个帅小伙,很有正义感,很有责任感,也很MAN,当然也有点野,有时也会说脏话。”刘燕群从来不觉得对方有什么问题,但是当她取得心理咨询师证书的时候,这位同行来找她,“他在我面前嚎啕大哭,说着他的痛苦,像孩子一样无助,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,这么脆弱。”

在心理辅导师真正介入后,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,领导甚至民警本人都难以相信:几名总是以坚强示人的资深民警嚎啕大哭,一些民警坦露自己在工作、生活中的困扰,一位女警终于正视了折磨自己13年之久的内心伤痛……

金强曾效力重案大队,在轰动一时的马加爵一案中,他就是其中一员,如今是该所刑警队中队长。心理咨询师刘燕群对金强的评价是:内心很强大,心理素质极强。

可是就是这个内心极强大的人,在现场的一刻柔软了起来。“我关注的不是血腥的场面,而是孩子该怎么办?”那一刻比他突然看到李宇的尸体还要哀伤,他为人父也仅4年,如果儿子遇到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办,做了警察,他陪儿子的时间真的不多,也甚为牵挂儿子。

初次治疗后的第二天,团队的氛围有了改善,一些不善交流的民警开始了交流。刘燕群这样评价:“效果非常明显,现在团队更加融和,大家也都比较放松,这一事件如果当时不处理,因为工作关系,也许没过多久大家会淡忘,但是创伤已经造成。我们介入,给了他们宣泄的渠道。”

观察

警察心理咨询能走多远?

警察的心理健康服务,国外和中国香港早已开展,中国大陆起步较晚, 2000年9月28日,深圳市公安局建立了中国内地第一家民警心理健康服务中心。此后,国内各级公安机关相继成立了很多心理健康服务机构。

2008年,公安部要求警力人数在3000人以上的公安机关要建立民警心理健康保护工作机制,一时引发了不少关于警察心理健康的研究。2009年年底,云南省和昆明市成立了公安民警心理健康服务中心。

然而,还有一些的警察对此十分忌讳。

在刘燕群4月22日做的心理辅导中,金强以中层领导身份带头,因为许多同事还有些抗拒,其中有两位老民警拒绝辅导。

在金强和侯辛看来,同事们之所以抗拒是可以理解的。“从某种程度来说,我们就像心理医生,尤其是在审犯人时,要抓住对方心理防线最弱的时候,才能审出关键,一旦没有发现那就错过了,可能后来你怎么问都问不出来。”侯辛说,因为职业特点使然,或许让一些民警潜意识里有这样的优越感,“我是老资格了,都是我问别人的秘密,别人怎么可能问得出我的秘密。”

刘燕群对此也有体会,自从学了心理学后,就有不少人打趣她,“一些同事问我,是不是我心理有问题,才去学的。我就让他们看看,我学了之后,应用之后,生活是更好了还是更糟了。”

让刘燕群为难的是,要遵守心理咨询师的原则,她必须等待求助者,而不是主动上门。“一次心理测试中,我的一位同事被测出中重度抑郁症,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咨询就可以解决的,必须要用药,我很担忧,我告诉她,她可以随时来找我,我会帮她,但是到现在,她还是没有来找我。我又挺高兴的,说明她找到了可以找的人,找到了宣泄的途径。”

从最初较为信任的朋友开始,慢慢地,一些不太熟悉的同行们也会慕名而来。刘燕群和她的团队,对未来并不迷茫。“警察其实是一群很丰富的人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魅力和特色。但另一方面,警察也是普通人,也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,也有要解决的心理健康问题。”

的确如此,一些感受到了效果的警察更加重视心理健康。尽管,金强称那次心理辅导并未达到他预想的目的,但是他很欢迎这样的方式,“其实还可以有更多的方式,可以参照国外的一些做法,不仅需要危机干预,还应该定期进行心理辅导,警察实在是太需要了。”

刘燕群说,目前,该派出所领导邀请他们再到所上做心理辅导。

内外煎熬

别看警察侯辛平时挺开朗的,但是说起对警察这个职业的感受,他挺伤感。“每个职业都有害群之马,但是不能一棒子打死,我相信很多选择做警察的人,内心都是向往正义的。”侯辛说,正是这样的内外矛盾,让警察的内心更加收敛,甚至更孤独。

“可以说,警察的朋友很少,尤其是行业外的朋友。很多次,参加朋友聚会时,我都无话可说,大家都会对我说,你们警察多坏多坏,我就解释给他们听,但是没有用,久而久之的,我就不愿再说了。”

可能是“越描越黑”,侯辛放弃了这样的解释,在朋友面前也变得越发沉默,甚至觉得“自己快没有朋友了”,或者他自己潜意识地在远离自己的朋友,因为不被理解。

侯辛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心理出问题了。

的确,在外人眼中,警察是一种风光的职业,公务员编制,稳定的收入,还有权力,他们还有什么好愁的呢?

事实似乎并非如此。2009年,对昆明、楚雄、大理、怒江、保山、思茅、临沧、丽江、迪庆、曲靖共10个州(市)的公安民警进行心理健康状况调查,结果表明:超过58%的民警出现了各种心理症状,近24%的民警在至少一种心理症状上已达到中等严重程度。出现比例较高的心理症状有强迫症状、躯体化症状、敌意症状、抑郁症状、偏执症状、焦虑症状。

有业内人士称,警察属于三高群体,高压力、高风险、高标准。工作时间长更是众所周知。“就我们所来说,3天熬一次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。以一周值两天班为例,一周至少要上64个小时,要比别人多上3天的班,这还是保守估计。”8月25日上午11点见到金强时,他刚在办公室眯了一会,从1月份到7月份,他基本没有休息过。

在省十一届人大二次会议上,14名人大代表向大会提交了一份名为《政府应为一线民警发加班工资的建议》。他们在《建议》中说:“云南省公安民警长期超负荷、超时工作已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。尤其是昆明市公安局,由于省会城市人口急剧增加,不论是110、治安、刑侦、经侦、便衣、水务,还是戒毒所、基层派出所的民警任务都十分繁重。据调查,公安民警平均每月超时工作100多小时,甚至更多,造成身心非常疲劳……”

尽管如此,多数警察还是表示:热爱职业,包括侯辛,他以自己的职业为荣。

心理咨询与治疗专业博士张婕接触过的警察系统的受访者也不少。在她看来,这一特殊职业的咨询者对职业内在的认可度更高。“和其他职业者一样,他们感受到工作压力等,但他们往往有更高的集体荣誉感。”

而外部社会对这一职业的认可度却显然没有他们本身高。不少警察认为自己付出了很多,因此面对社会负面评价时,便有些难以忍受。

这让更多的警察从不愿表达自我,最后到不懂得如何表达。在外人看来,他们冷静、克制,从外表无法判断其内心的真实情感。

张婕将其归为理性:“个体需要经常面对职业生涯中的压力事件,往往发展出特殊的防御机制,比如理智化。同时这可能会妨碍警察等特殊职业的来访者去处理他们内在的情绪。”

恋家的人

民警们不知道,为什么一向不轻易向别人吐露自己心声的他们,会突然脆弱起来,更多人将这些归咎于:他们工作压力实在太大,急需解压,此外,他们太善于扮演“强势”的职业角色。但是,生活中,他们也是普通人,尤其是极为恋家的普通人。

8月28日晚上8点,在五华区公安分局内部的一栋楼里,有一堂关于亲子教育的心理咨询课,大厅的布置也很简洁,座位都围城圆形。民警们在胸口贴上了名片,有的是化名,有的是真名,不过都褪去了制服,谈起子女,眉眼间是为人父母的骄傲或焦虑。

老杜身材精瘦,声音不高,语速很快。“我和女儿的关系最好。”和团队人员说起女儿时,老杜有很多话想说,“我希望她的学习不再需要我帮助就能提高,我希望她以后比我好,她原来是很认可我的,现在口风变了,说我懦弱,因为她妈妈批评她的时候,我总是站在她妈妈那一边。”

如果不是知道老杜多年民警的身份,我们实在难以将面前这个面色有些愁苦的中年男人与警察挂钩。

“因为职业特点,工作压力大,家在民警心里意义重大。”刘燕群的父亲也是一名警察,因为工作忙,刘燕群很小便学会了独立,小学2年级时就会做饭,自己走8公里路上学。“如果说,警察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是什么,那答案十有八九是家。”

让警察与家人隔离的最重要因素便是加班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不少警察对家有着极为深厚的情感和难以言喻的愧疚。“做一名好警察,那就要牺牲很多应该花在家庭上的时间。”

这几天金强休了公休,他决定带4岁的儿子出去走走,好好补偿一下。“我面对儿子的时候很脆弱,尤其是看到他受伤的时候。”一次,儿子不小心摔破了头,看着小小脸上的血,这个见惯了血腥场面的男人,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捏了一下。“很难受,我陪他去缝针,但是工作忙,很快又走了,等再回家的时候,他伤口都好了。”金强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弥补,如果他回家儿子还没睡,就一定会给儿子讲故事。有时间,就与儿子一起玩游戏。在他的微博上,曾一口气发了4张儿子拼出的森林警察局(一种玩具)的照片,带着为人父的自豪。

正因为家的重要,一些与家人之间的矛盾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痛苦。老陈就是其中之一,妻子对他的工作不满,经常抱怨他在家的时间少,回家晚。而每次回家之后,又不愿和家人说说话。家人的不理解,让老陈痛苦不堪,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在一次心理辅导时,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。

2010年开始,昆明市公安局启动了“心理健康服务进警营”活动。截至2012年5月,昆明市公安局共有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60多名,其中共有28名取得心理咨询师证的民警参加了志愿者队伍,承担本单位民警身心健康相关工作,并在公安内网上开设了“心理健康”栏目,其中家庭关系颇受欢迎。

“其实,家庭关系矛盾,也会导致民警内心压抑。”刘燕群说,正因为如此,她才会带着自己的团队给分局民警做“我爱宝贝,电影懂你”的亲子电影赏析,“服务对象是分局20名干警,共10次,从8月28日到11月13日,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,让大家厘清家庭成员的关系,以更好的心态工作生活。”

这一点,也得到了张婕的认可。“相对而言,警察等特殊职业的来访者可能面临更多的婚姻家庭问题。比如湖北警察邹明因长期加班,离家时女儿对他挥着手说,‘爸爸,欢迎再到我们家玩’,一下子让他泪流满面,如何教育、陪伴孩子等都会成为现实的困扰。”

处理隐伤

陈浩是一名交警,至今他还是忘不了2008年的一场交通事故,大货车撞倒了路人,现场太过惨烈,他不愿回忆。无法想象当时是用怎样的心情处理现场,只是清理完后,他在旁边吐了半个小时,觉得自己即将崩溃。到现在,他都没办法吃动物内脏。

“这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,在遭遇巨大痛苦后,一些人会因应激反应而无法恢复为平常的自己,甚至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更加糟糕,过去的经历会在头脑中不时记忆闪回。”刘燕群说,陈浩就属于这种情况。

事实上,这样的创伤在警察队伍里并不少见。

张婕说,警察等特殊职业的来访者更可能有应激性心理反应。“研究表明,警察仅在头3年内耳闻目睹和感受到的社会丑恶现象比普通人一生中见到的、感受的还要多得多。这意味着警察可能在职业过程中遇到更多的应激性事件。工作的危险性不仅可能会给警察带来较高的心理压力,甚至可能导致心理创伤。”

金强也没能例外,2002年夏秋交替之际,金强和同事接到报警,有一男子在某立交桥下持剪刀胁迫与一女子发生关系。“我们立即赶到现场,当时情况非常紧急,在鸣枪示警无效后,朝他开了一枪。”

这一枪打在了嫌疑人的肩胛骨,但是金强没有抓到他的快感,在写了开枪报告后的一周里,他都失眠了,“压力非常大,总是在想后面的事,如果那一枪把他打死了,怎么办?”

那个时候,警队还没有心理咨询师,也没有开枪后要强行进行危机干预的政策,金强靠自己熬了过去,只是在后来的从警经历中,金强很少会掏出枪来,“毕竟那个时候年轻,现在会想得更多,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情,我应该不会开枪了。”

事实上,还有一些隐性的创伤在岁月中看似消失,实际却愈来愈大。

何梅是金强的同事,4月22日也是她第一次接受心理辅导。很多场景其实过后都忘记了,记得最清楚的是刘燕群对她说的一句话,“你的眼睛看着我。”

在进入一定程序后,何梅被要求画一个人头,她想画一个笑脸,却因画技不佳,画成了一个不哭不笑的人脸。过了很久以后,何梅终于承认,也许就是那个不哭不笑的表情,正是她的内心。

何梅的身份特殊,从警13年。在做警察之前,她是一名教师,丈夫是警察,在一次与毒贩搏斗中不幸牺牲,何梅就以烈士遗属的身份到了警队里。

在同事李宇的意外身亡一事上,何梅比其他同事反应都更为强烈。后来她说,因为李宇让她产生了联想,一个13年其实都没有放下的伤痛——丈夫的牺牲。在此之前,她以为自己已经恢复了。“但是那天做完心理辅导之后,我觉得整个人轻松了很多。”对何梅来说,这是一次迟到的心理辅导。(记者 连惠玲/文 苏颖/图 实习生熊鑫对本文有贡献)(除刘燕群外,民警均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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