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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前位置: 首页 / 社会说法 / 和戒毒青年的一次谈话

和戒毒青年的一次谈话

发布日期:2016-10-12 23:31:06 2728 次浏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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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从阳泉市区出发,一路向东南行驶约四五公里,便是平定县城郊的十字路口。城郊公路伸展到这里,像是被狠命地切出了一个湾。

“阳泉市强制隔离戒毒所”便伏于这个湾里。一栋三层办公楼,浅橘黄色的外墙墙面,中间一面大大的墨蓝色玻璃墙。玻璃墙上悬挂着国徽,国徽两端的房檐上写着八个红色大字:“规法至上”,“执行第一”。

穿过办公楼往后院走。要过三道门禁:输入密码、指纹、出示证件,才能到达学员的生活楼。

当时是下午4点,一阵冷风吹过,阳光躲进了云层里,学员生活楼前的操场上凉意袭人。操场上正回荡着悠扬、清亮的萨克斯乐曲。而身着藏蓝色警服的管教和橘黄色服装的戒毒人员散在操场各处。

学员们分两队坐在小凳上,双手统一放在双膝处,台上7位学员正在演奏。心中不解。这是我和戒毒所萨克斯手的初次相见。

而直到一个月以后,我终于了解到他吸毒三年的故事。

2

再次见面的下午,管教科的负责人把我安排在办公室坐下。窗玻璃外的风正吹的起劲儿,刮得办公室的窗户噼啪作响。

“报告!”我回头,一名中等身材的学员已经站在了办公室门口。

他身着橘黄色服装,看起来很年轻,声音低沉。我赶紧让他坐下,他坐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,双手放在膝头,目光一直盯着脚下。

谈话中,我了解到他的身世。

今年29岁的他,老家在山西省吕梁市临县。父母年过五旬,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,在山西省艺术学校读书时,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,她学声乐,他学器乐。两人情投意合。

他告诉我,那时候,自己每天都在快乐中度过,器乐是他的所爱,加之恋爱的滋养,学习成绩十分优异。

“现在,在(戒毒所)里面,我就喜欢吹萨克斯曲的《回家》,感觉我皱巴巴的心只有靠这支曲子才能得到舒缓……我想快点儿回家。在这里20个月了,由于表现好,还有2个月就可以出去了。”

我这才小心翼翼地和他提到“毒品”。他立刻皱起了眉头。

“沾上毒品,是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事。我痛恨自己,公司没有了,事业没有了,妻子也差点没有了……”

3

艺校毕业后,他和女朋友在太原市开了一家婚庆公司。

两人利用在艺术学校所学的专业知识,很快就把婚庆公司开得有模有样。经过五六年的努力,公司在全市都有一席之地。收入从刚开始的年收入几万元到后来的年收入10多万、20多万元,组建家庭,买车、买房,两人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。

“哪想到,我在一次酒后,与朋友们在KTV玩,沾上了海洛因,从此就陷了进去。到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人们常说的‘一失足成千古恨’,那种痛到骨髓里的悔恨。”

风“唰”地吹开办公室的门,门把“啪”地打在墙上,门口的民警赶紧进来把门关上,又默默地站到了办公室外。

2011年冬,一天晚上,他和朋友们在饭店吃了晚饭,都喝了酒,相约一起去KTV唱歌。

还没唱两首,就见朋友拿出像包口香糖一样的锡箔纸,又拿出一个小纸包,包着像味精一样的东西。他至今都清晰地记得那个场景。烟雾被吸进嘴里,朋友便一幅飘飘欲仙的样子。他虽然酒喝得晕晕乎乎,但看到他们这般举动,一个激灵,酒醒了一半。有些害怕,又有些好奇。

“你们这是做甚?”他问。

“没事儿,这是仙药,一吸上就会腾云驾雾,比神仙还要快活。”

“这是毒品,会上瘾的。”

“不会,就像抽烟一样。你也抽上玩儿呗……”

朋友一边吸一边诱惑他。

“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毒品吗?”他起初还极力反驳。

“哪有那么多毒品?再说偶尔吸一两次,没有事儿的。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?不信你也试试?”朋友继续怂恿。

“这货可精贵着呢,第一次算我请你,够朋友吧?”朋友激将他。

“哪能让你请……”朋友一句不要钱,算我请你,要面子的他觉得盛情难却。

他学着朋友的样子,将一小包白色粉末倒出一部分,再拨拉到锡箔纸片上。朋友、哥们义气,毒品,毒瘾……各中画面在他的脑海瞬间闪过,但诱惑最终还是战胜了他的防线。

“噼啪”、“噼啪”、“噼啪”,他双手颤抖,好几下才打着了朋友递给他的打火机。青烟升腾,轻轻一吸,就此踏入自己口中的“魔窟”。

“第一次吸毒感觉怎么样?”

“头晕,恶心,想睡觉。”

4

“虽然抽了以后感觉头晕,但总也架不住朋友们三天两头地约我。”

后来,他又在KTV包间里吸过三次。再往后,他只要一天不吸就会浑身发冷,痛哭流涕,虚汗淋淋。

也直到这时,他才承认自己意志力不坚定,明知道是毒品,却没能把持住自己。

他也才明白,自己是上了朋友的“套”——他每次都得从朋友那里买货,一来二往,他才知道朋友是以贩养吸,诱惑他吸食上瘾后,源源不断地挣他的钱。但一切都迟了。此时,距他吸食第一口毒品已一年有余。

从一开始躲在自己车里吸,到自家卫生间,他一天天消瘦,需求量也越来越大;从一周一次,到每天一次,再到每天三次。他试过控制自己,但根本受不了,“全身如同百爪挠心,百蚁咬噬。”

最终,欲望如洪水猛兽,让他从小遵循的一切做人的行为规范都彻底崩溃。

成瘾后,他整个人都变了。面色苍白,体重骤降十几斤,在公司也集中不了精力,浑身虚弱无力。

有一天,妻子突然问他:“你这段时间怎么了?是不是不舒服?咱们一起去看看医生吧。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:“没事,可能是这段时间太累了吧。”

那时,他已经吸毒两年了。

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,他毒瘾又发,虚汗淋淋,心慌颤栗,连跑到车里去吸食的力气都没有了。躲在家里的卫生间,刚打着打火机,妻子正好推门进来,他无法躲藏,一切都被妻子看在眼里。

“你这是干嘛?吸毒?看你成啥样子了?”妻子吓坏了。

他赶忙哄骗妻子说:“这是一种像烟一样的东西,抽了提神的。”妻子不信,便辗转找到他的朋友——那个朋友正是当初引诱他吸毒的人。

“我老公抽的是不是毒品?”妻子劈头就问。

朋友回答得也实在干脆——就是毒品!

“为什么是他?”妻子哭着追问。

“你男人搞得来钱!”

5

当时,他并不知道这段对话。直到一年多后,妻子起诉离婚,在戒毒所开庭审理离婚时,妻子才告诉他。

他只记得那天妻子回家后,一句话也没有说,既没有埋怨他,也没有吃晚饭。但她一晚上都没睡着,在床上翻来覆去。

“我都听到了,其实我也睡不着。我最怕妻子知道,怕妻子对我失望。为了吸毒,我只得欺骗妻子。”他也不知道该给妻子怎么说,只得假装睡着。次日清早,妻子早早起床,只和他说了四个字:“戒毒,立即!”

妻子当天就四处打听,买来戒毒药品。其实,“就是和毒品一样的代替品,靠吃这个来缓解毒瘾。”他吃了一个多月,刚开始还有些效果,后来就根本没用了。

“毒没有戒掉,反而对戒毒药品成了瘾,身体反应如同毒瘾发作一样难受。”只要不吃药,他就流鼻涕、淌眼泪,浑身如千万只蚂蚁在啃骨噬肉,如千针万针在扎刺。没熬多久,他就把妻子的努力抛到九霄云外,不顾一切地开车出去买毒品。一天三次,每次200元钱,一天光吸毒就是600元,1个月下来,一家的辛苦钱全在他吞云吐雾中灰飞烟灭了。

“妻子见我戒不掉毒品,常常背着人哭。”但那时,他已经被毒品折磨得不像人了,顾不上妻子,顾不了事业,满心想的就是吸毒。直到被警察抓住。

2013年10月,某天下午,他的“货”没有了,便开车出去买。

刚拿到手里,他便将车开到太原一个深深的古巷,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,猫在车里迫不及待地吸食起来。正吞云吐雾间,有人敲他车窗,他没有理会,继续自顾自地吸着,但车窗玻璃被敲得更猛了,还有人叫他下车,他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车外,发现全是穿着警服的警察。

就此,离吸食第一口毒品,已经三年了,他的妻子正怀着8个多月的身孕。

6

从那以后,穿着强戒所里橘黄色的学员服装,他的活动范围只有这栋学员生活楼。吃饭、睡觉、所有的活动,始终有民警的眼睛在盯着。

从早到晚,他总是一个人一句话也不说,他感觉对不起妻子,对不起自己1周岁半的女儿,只企盼着能快点儿出去,快点儿回家与妻子、女儿团聚。

“那你的妻子来看过你吗?”我问。

“一年多没和她见面了。”

进来后,他与妻子的第一次见面,就是在临县法院来到强戒所、妻子起诉离婚的开庭审理上。也直到妻子起诉他要求离婚,他才知道自己吸食毒品给妻子带来的伤害有多深。

“如果不是强戒所的队长们(戒毒人员对民警的统称),在开庭、打离婚(官司)的时候,劝了这边,又劝那边……”他的声音一再哽咽。

进来戒毒所之后,他的妻子两次提出离婚,民警只得两边做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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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也是出于他回归社会以后的前途考虑,多次和他家属,以及法院工作人员就他的问题进行讨论,从挽救他个人和家庭的角度做了很多工作。”后来,管教科负责人如此解释。

“一旦判了离婚,他们强戒两年出去以后,失去了一切希望,没有希望就很容易走上复吸之路。‘一日吸毒,终身戒毒’,要彻底戒掉毒品,家庭的温暖是很关键的。”

“队长劝我给妻子写信,打电话,帮助我挽救家庭。”他自顾自的解释道,“我不怨妻子,妻子确实不容易,是我太混蛋了。”

至此,他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面前的桌子上,他赶忙伸手一抹。直到从办公室离开,都再也没有说话。

 

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致力于非虚构文学写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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